臧书德
开学了,又会迎来了一个新学期。紧接着就是教师节。政府斟酌将尊师重教的节日定在九月,我个人最朴素的认知,就是在接踵而至的金秋十月里,让学子手捧丰收满满的硕果之际,心中能自然记起老师自春夏一路走来作园丁的辛苦操劳。
书法/鲁川
三十年前,我在一所村办联合中学读初中。两排砖石结构的平房就是学校的全部家当,没有操场没有围墙,四周是宽阔的原野。冬天,用砖坯和塑料布封堵住教室北墙上三扇硕大的窗户,风抽打在塑料布上,咔咔作响,嗓门比老师讲课的声音还大;春夏,推倒砖块,扯掉塑料布,窗户里就长满了郁郁葱葱的庄稼和远山,心思也追着它们疯长。有时候,老师突然点名提问,慌得心绪和奔跑的目光飘在远山上拽不回来,只好木桩一般杵着支支吾吾地搪塞回答,惹得老师一顿儒羞和同学们的哄笑。
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上英语课,当时农村的孩子根本没有听过英语。年轻的代课老师踩着上课铃声健步走上讲台,书和教杆还没有放稳,张口就说:鸡蛋大不(Standup),紧接着就是:腿裆不利索(Sitdownplease)。这两句劈头盖脸的“鸟”语,镇得我们立在座位上象被他施了法术。我上面对应写的汉字注音,是同学们课后根据英语老师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用汉字标注翻译过来的统一版本,更是同学们集思广益之后的智慧结晶。记得当时那次课堂上我没忍住,笑出了声,老师说我极不严肃,把我拽到了教室外面罚站。就这样,新学期的第一节英语课与我擦肩而过。后来,尽管这位王姓老师被几位讨厌英语的学生合谋趁夜色用石头砸成了脑震荡,在医院躺了半年后调走了,但现在我依然怀念他的教学风格,直接、有感染力。即使是现在疯狂的李阳,也不抵他三十年前的年少气盛的锋芒。
教数学的是陈省三老师,祖籍湖北,转业军人,瘦高清癯。之前在部队里是搞作战测量的文职参谋。对于勾股定理和二次函数,他讲的特别精彩。课外时间少言寡语,爱抽烈烟喝浓茶。玻璃罐头瓶改装的茶杯壁上,终年是一层厚厚的咖啡色茶垢,后来,这种咖啡颜色在缭绕烟雾的带领下又爬到了他的门牙上。由于教学突出,又是学校里唯一的党员,曾先后多次当选市人大代表。每次从市里开会回来,都会额外印发一大堆新带回来的学习资料。那时,只要一听说他到市里开会,我们个个都垂头丧气,总担心他又要带回一摞做不完的练习题。他讲课的时候总会夹带一些家乡的方言,烦人猜。坐在后排听不明白的个别同学,干脆就将课本竖起来作掩护屏障,挡住头脸打瞌睡。他发现了,并不吱声,抄起硕大的直角三角板,就汹涌澎湃地冲到跟前,同学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猜想他定会一顿暴劈,可他只是和风细雨地用三角板的锐角尖轻轻敲了几下桌面,边摇头边说:“你呀你呀,完了”。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那位同学就站起来,擦口水的时候愧疚的眼泪也跟着下来了,心里比真的挨了板子还痛。工作之后,医院上班,陈老师退休后身体又不好,医院打针吃药,人也比以前更瘦了,几近风干的残烛。每次说起他教过的学生都是如数家珍。几年前他去世了,当时我正在外地进修,没能送他最后一程,心里总有一种无以托寄的空落落的钝痛。转而又想,不过这样也罢,就让他生前辛劳的形象一直站在我心里,也永远留住他站在讲台上神采飞扬的模样。
刘胜和是语文老师,兼带班主任。用现在的眼光看,他不仅适合做老师,而且有更大的空间可以升华,如果非要为他再选择一个中肯的兼职,我固执的认为,应该是诗人,其次是作家。他身上业已形成的耿直性格,使他的眼里揉不得半点砂子。每个学期开学,他都会和学校领导为减免班里某个同学的学杂费用争吵,但很少能改变结果。于是他自己一个人经常喝闷酒,醉了又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就对路边的荒草大段大段背诵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有一年初冬,我看见他一个人手拎着酒瓶,坐在学校后边小溪里的一块石头上濯足自吟,记忆的这个截图,保存至今。但他从来不在自己的课前喝酒,酒和学子之间孰轻孰重,他心如明镜。后来他调到了另一所中学,查出来肝功能不太好,我和胜明兄去看他,他指着篱笆外的翠山邀我们攀登。想不到他五十多岁的人,年轻的心性一点未减。师娘在一旁说他一天到晚心里只有学生,见了学生什么烦恼都忘了。下山的时候,他对我说,你善写文字,回去以后也把今天的经过写成文章。我当时借着酒性应承了,可回来之后,整日周旋于世事的烦琐,竟忘了当初的允诺。今天,赶在开学和教师节到来之际,虔诚地写下这些迟到的文字,为忏释自己的顽钝,更为追谢老师的厚恩。怎奈时光流失,逝者早已远去。
醒然回望,师恩如水。正是恩师们一束束似水流光的滋润,永远泽被照耀着我们一路订正人生,修正为文为艺做人的细节。天真的想,多么希望他们还能在我潦草的文字边上,用红水笔再划一根根箭头,批上严厉又温馨的评语;再划一个个方框,让我工工整整地订正因轻狂无知而臆造的错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