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4月1日上午10时，蔡洋走出陕西省商州监狱。
迎接他的，是公里外，从河南老家赶来的姐姐。
从21岁到31岁，蔡洋人生最美好的青春都在牢狱中度过了。
但他并没有得到大众的同情，尤其受害人李建利的妻子王菊玲。
在王菊玲心里，蔡洋是她这辈子最不愿见到的那个人。
10年前，蔡洋21岁，从河南老家来到西安成了一名瓦泥工。
10年前，王菊玲50岁，和丈夫李建利在西安做个小生意。
原本两家人没有任何交集，改变命运轨道的，是一把U型锁。
那把狠狠砸下的U型锁，将两个家庭拖进黑暗的泥沼里；
更是让大众重新审视了“爱国”二字。
01
狭路相逢
时光回流。
年9月15日，中日钓鱼岛矛盾升级，西安、青岛、长沙等地爆发反日游行，很多民众自发参加。
多地游行不少偏离正轨，最后演变成骚乱和暴力打砸事件。
相机店、餐厅、4S店、服装店，只要与日系品牌有关的，一个都没被放过。
西安民众反日游行活动
古都西安，游行示威更是热火朝天。
那天下午，21岁的蔡洋，原本和工友坐在一辆回居住地的公交车上。
公交车被游行的人群堵住，他很快被队伍的热情感染，汇入人潮之中。
砸车的人越来越多，蔡洋也开始动手了。
那天下午，西安市民李建利开着一辆丰田卡罗拉牌轿车，车上载着妻子王菊玲、儿子和儿媳。
车开到半路，被堵得结结实实，与蔡洋他们狭路相逢。
“日系车！”
队伍中，有人喊了声，接着李建利的车子就被连环砸。
李洋打砸现场
“我们都是中国人，普通老百姓，辛辛苦苦攒钱买的车，别砸行不行；买日本车不对，以后不买日本车了，好不好？”
李建利和家人慌忙下车，锁门，站在车边上苦苦哀求。
但打砸没有停止。
焦急的车主李建利从其他砸车人的手中夺过一块砖头，本想吓退人群。
慌乱中，砖头脱手，砸到蔡洋头上。
体格健壮的蔡洋后退一步，随即发动猛烈攻击。
他右手持起顺来的一把U型锁，高高跃起，狠狠朝李建利的头部砸去。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整整砸了四下”。
头顶被砸出一个大洞，李建利瞬间倒在血泊中，昏迷过去。
燥热的人群也瞬间安静许多，现场回荡王菊玲凄厉的哭喊：
“出人命了，大家帮救救我丈夫...”
医院的诊断显示，李建利颅骨左侧凹陷，性粉碎性骨折，脑挫裂伤，右上肢活动困难。
根据《人体重伤鉴定标准》有关规定，李建利已是重伤，四级伤残。
砸伤李建利后，蔡洋先是潜回在西安暂住地，直到两周后他砸人的画面上了电视，被人认出，才仓皇逃回河南老家，直至民警将他抓获。
年7月5日，西安市中级人民法院认定：
被告人蔡洋犯寻衅滋事罪、故意伤害罪，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十年；并判决赔偿被害人经济损失人民币元共计52万余元。
02
泥瓦工蔡洋，被耽误的十年
年，辍学五年的蔡洋跟着表姑父王超来到西安，成为一名泥瓦工。
这个出生于年的乡村少年，第一次和大城市发生了交集。
年秋天，河南南阳市郊区张庄，刚上完五年级，蔡洋就和同村的伙伴们一起辍学回家。
他先是跟着大哥蔡德伟在南阳周边地区的建筑队上当小工。
同样的工种，南阳块一天，西安多60块。
于是蔡洋从老家南阳来到西安，吊在空中刷了两年墙。
外墙粉刷并不轻松，通常没有更安全的施工吊篮，比较危险；他们就用简易的绳子做防护，吊在建筑物外作业。
一次在QQ上聊天，蔡洋告诉南阳的朋友张迥，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过两次，差点摔出脑震荡。
蔡洋喜欢看抗日剧、上网玩枪战游戏、有一个上大学的梦。
在QQ空间中，他孤独地诉说对爱情的渴望，时不时哀叹自己“悲摧的人生”。
来西安近两年，21岁青年蔡洋刚刚为涨到块一天的工资而感动振奋。
他想要得到更多，想证明“我很重要”，但属于他的精神与物质世界同样贫瘠。
他曾在工地项目经理的奥迪车上撒过一泡尿，为此“感觉很爽”。
而喧嚣的游行队伍，似乎给他提供了宣泄的“黄金机会”。
年9月15日晚上，在山东打工的二姐蔡玉凤也接到了蔡洋的电话。
蔡玉凤对他砸车感到极度气愤：
“你去砸车，正常人都觉得你要赔偿。我们负担不起!”
不过蔡玉凤的一番训斥换来的是蔡洋的反击：
“这是爱国行为!我鄙视你。”
年10月2日中午11点，河南南阳郊区，生产队长领着警察找到蔡洋家里。
当蔡洋母亲、57岁的杨水兰从麦地里一路跑回家时，蔡洋已经被警方带走。
匆忙间，蔡洋只带走了一只红色西凤酒的袋子，里面塞了一件毛衣、一条裤子和一条内裤。
年4月1日，蔡洋出狱了。
“他出来了，但手机都不会用。”
4月2日，蔡洋老家一名村民如是说。
03
艰辛、破碎的两个家庭
医生握住李建利的右手，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肘部，把他的右臂举过头顶划圈，一下，又一下。
右臂做完，再换右腿，左臂，左腿。
无法靠自身牵动的肌肉，需要依赖别人的帮助，让它保持基本的弹性和力量。
医院康复中心，李建利在接受每天一次的康复治疗。
这样的生活，他已经过了近10年。
随着U型锁的重重砸下，此后近10年，两个家庭以不同的方式卷入艰辛与破碎。
李建利失去了流利的行动和语言能力，绝大部医院，只有周末才能回家。
蔡洋的父母则为了生计，被迫离开家乡，守林为生，几个月也吃不上一次肉。
“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愿提起那一幕。”
年4月2日，蔡洋出狱第二天，李建利的妻子王菊玲告诉南风窗。
“这事发生后，啥也没有了，什么想法都没有了。”王菊玲说，“每天就是康复治疗，混日子。”
当年，蔡洋被判赔给李建利52万多元，但他根本没有能力支付。
“法庭上，他自始至终也没有道歉。”王菊玲说。
医院门诊部五楼，妻子王菊玲扶着李建利走进来时，不少医生、护士、保洁员都主动和他们打招呼。
“住久了，都认识了”。
李建利在做康复活动
李建利60岁了，花白的头发稀疏，外出时总戴一顶帽子，遮住头上那道6寸来长的伤疤。
伤疤上长不出头发，洗澡时也不能触碰。
大约因为左脑受伤的缘故，他的面容有一种微妙的不协调感。不说话也不笑的时候，神情有些呆滞。
他走路习惯先迈右腿，着好力，左腿再跟上去。
受伤后，李建利的身体偏瘫，只能勉强行走。
除了妻子，李建利谢绝他人的搀扶，勉力维持着自尊。
能维持今天的身体状态，是多年坚持治疗的结果。
王菊玲记得，出事后不久，她带医院，那里的医生说：
“能保持你现在的状况就已经非常好，随着年龄增大，以后的发展就是抽风、癫痫、大小便失禁。”
王菊玲告诉记者。
近10年的康复治疗，医院万。
而对应于杨水兰和丈夫蔡作林来说，儿子蔡洋判刑入狱，则让这个本就贫苦的农村家庭雪上加霜。
被警察带走后几年，杨水兰和丈夫蔡作林离开家乡南阳市张庄，到公里外的淅川给人看林为生。后来又迁到河南信阳市息县，还是看林子。
看了3、4年林子，每月一千多元，一年一结，这是老两口唯一的经济来源。
蔡洋父母，摄于年（摄影/郝文辉）
截至年，杨水兰66岁了，蔡作林71岁。
“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
蔡作林的腿从前受过伤，右腿膝盖处骨质增生，随年龄增长越来越严重，现在经常疼，走路也一瘸一拐的。
他有新农合的医保，但在异地用麻烦，也“怕花钱”，就自己到小药店买点常用药。
这几年杨水兰的心脏不好，感觉不舒服时就吃点药。药多是让女儿帮忙在网上买，“网上便宜”。
除了看护树林，他们还得在林地边沿种玉米、蔬菜，老两口的口粮大半由此而来。
不足的，得走上半小时去最近的商店买；至于肉，只有孩子们偶尔来探望时给他们带一点。
04
犯罪，别披着“爱国”的外衣
年9月26日，央视《新闻1+1》，主题为《犯罪：别披着“爱国”的外衣！》。
主持人白岩松连用三个关键词，来表达那一段时间以来，大多数人共同的心情。
这三个词分别是：愤怒、忧虑、乐观。
“愤怒”指的是日本的购岛闹剧，作为每一个中国人会格外地愤怒。
“忧虑”指的是当我们来表达自己的声音时，在这种游行示威当中却开始出现了披着“爱国”外衣公然的犯罪。
“乐观”是开始担心会不会法不责众，像以前有过的一些类似的过程一样，法不责众、不了了之就过去了，但是这一次没有。
节目中，白岩松表示，它很有可能成为中国民主政治当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转折点，不能因为你去追求一个正义的目标，过程就可以是非法的。
爱国的方式千千万，一定不能以伤害他人利益，损害他人性命为手段。
央视评论
令人欣慰的是，即便是在如此血往脑袋上涌的过程当中，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在群情激愤当中丧失理智。
我们看到当李建利头顶鲜血喷薄而出，重伤倒下时，还是有人率先喊出来“能不能先救人，都是同胞”，接下来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个声音，这就是正能量。
也是在那天，9月15日的大规模示威游行中，尽管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许多人都记住了李昭的身姿：
手持一块纸板站在西安的马路上，纸板上写着“前方砸车，日系调头”。
李昭
这张令人动容的照片，在微博上被转发10余万次。
很多网友评价：
“他在自己站立的地方，为这晦暗的一天留下了些许的亮色。”
“爱国，先爱自己的同胞。”
他们用行动告诉我们，爱国热情不能与戾气同行。
这一天里，李昭和其他许多中国人所表现出的理智和良善，构成社会基石，构成足以对抗狂热的“拐点”。
05
写在最后
什么才是真正的爱国？
出狱后的蔡洋可能不会想到，就在他砸车的一个月后，西安开了第一家日系服装品牌连锁店。
据媒体报道，那天全场爆满，人们疯狂抢购的劲头，丝毫不逊色打砸抢的9月15日…
蔡洋也不会想到，还是那家日系服装品牌连锁店，年6月3日上午，上海、深圳、广州全国多个城市的商场里出现群体性迷惑行为。
你会看到，一群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以奥运百米冲刺的劲头向某个终点狂奔。
他们扒在店铺尚未升起的安全门前蠢蠢欲动，不待大门完全升起便身手矫健地匍匐而入。
冲进店铺之后，他们丧尸般互相撕扯、激烈争抢，到处透着世界末日般的慌乱与疯狂。
视频中凄厉而绝望的女画外音“每人限购两件！每人限购两件！”。
这家日系服装品牌，蔡洋肯定不知道。
但很多人知道，尤其年轻人，它叫优衣库，国内备受欢迎的日系服装品牌。
优衣库
-，这是中国高速发展的十年。
蔡洋也本应该从一个21岁涉世未初的小伙子，成长为一位成家立业的而立青年。
但人生最美好的十年，他却只能在监狱中度过。
在很多人眼中，蔡洋其实根本就不是所谓的“爱国青年”，而是被冲动情绪支配的傻子。
如今，世界是一个互联的整体，想要发展，各国之间必然会密不可分。
盲目排外、极端言行，看似最强烈，其实最廉价，也最怯懦。
我们当然需要深爱自己的国家，但同时更要注意理性爱国。
我们更不能在狂热的氛围里，被某些人一时怂恿、煽动，从而作出违法犯罪行为，沦为炮灰。
当年高喊爱国口号，且坚定认为自己是爱国行为的蔡洋，把自己的同胞生生砸成了重度伤残。
可蔡洋这样血淋淋的例子，并没有完全起到警示的作用。
清晰记得，前段时间，不少网友跑到直播间对卖外国品牌的同胞肆意谩骂；
还有不少人，围攻侮辱在洋餐厅就餐的中国人。
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化成了杀人不见血的刀。
仔细想想，这样缺乏理智的“网暴”，就真的是我们需要的爱国行为吗？
时代改变了蔡洋，也将改变下一个“蔡洋”！
未来留给蔡洋及“蔡洋们”的路还有很长。
不知道蔡洋出狱后看到满大街的日本车会有什么感想？会不会有“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冲动？
“蔡洋”们手中的U型锁是没了，但是不知道他们心中的U型锁还在不在？